憨 哥
作者:張亞凌 合陽縣城關(guān)中學
發(fā)布時間:2019-09-09 09:13:29 來源:陜西教育新聞網(wǎng)
在上個世紀缺衣少穿的七十年代,在已經(jīng)有了4個男孩的家里,我的到來似乎不合時宜。略微長大了一點,我知道了一件讓我想起至今都淚流不止的事。
不管是親戚來看剛出生的我,還是巷子里的人來家里串門,娘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:都操個心留個意,打聽一下,看誰家要娃哩,把這個累贅抱走,趕緊抱走,看得我眼睫毛都疼。
我是五個孩子中唯一的女孩,按鄉(xiāng)俗來說女娃是娘的貼心小棉襖,可我并不曾給娘帶來一丁點的歡喜,只是厭煩,只是想讓人趕緊抱走。
不只是娘不待見我,上面的哥哥們似乎也不歡迎我的到來。
在他們都填不飽肚子時又來了一個跟他們搶飯吃的,這似乎還不是最關(guān)鍵的。最小的四哥那時都已經(jīng)12歲了,據(jù)說他曾因為家里突然多了一個小妹妹而抬不起頭,被同伴恥笑說“你都這么大了你娘還生娃娃,羞不羞”。四哥為此跟別人動了拳頭,結(jié)果像麻桿樣的他自然落得皮青臉腫,為此他恨不得一巴掌將我抽到天上去。
搶他們的飯不說,還讓他們都覺得不好意思,在他們眼里,我的罪孽大了。
17歲的大哥是個例外。
大哥因為我的到來歡呼雀躍,到處給人說他能當“壓馬娃”了——我們這里的習俗,妹妹出嫁須哥哥壓馬;他能當舅舅了,說不定還能當幾個娃娃的舅舅。大哥那時已經(jīng)17歲了,說的卻是與年齡不相稱的話。
村里人都叫大哥“憨憨”。用他們調(diào)侃的話說,就是“滿滿一斗,雞啄了兩口”——不夠數(shù)。聽明白了吧,就是腦子不開竅少根筋。大哥有時莫名其妙地就不對勁了,整宿整宿不睡覺在村子里四處游蕩,甚至跑到更遠的地方。好在時間不會太久,他一清醒過來,就自己回家了。
更多的時候,大哥是笑呵呵的,他從來不會和別人起高聲,別人說啥話他都能受得了,即使你叫他“憨慫”,他也會憨憨地笑著答應。當二哥三哥四哥都因為我的到來覺得自己很沒面子很尷尬時,大哥卻樂得合不攏嘴。
記憶里,我的大部分時間是跟大哥在一起的。
是別的哥哥都有事干,還是大哥干啥都出錯也就啥也不用干?是大哥跟我親,還是我跟大哥近?
多年后,面對永遠睡去的大哥,爹才給我說了其中的緣由。
爹說,你還不到一歲,生病了,病得很重。村里郎中看了很長時間,還越來越重,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。那年月,人都餓得前胸貼后背,哪有閑錢到大地方給你看???那一晚,我就把你裹到小夾被子里,抱了出去,抱到很遠很遠的大路邊,就回來了。
爹說時都不好意思看我,像在給我坦白曾經(jīng)的錯,曾經(jīng)不可饒恕的錯。
到了半夜,突然聽到了你的哭聲,把我跟你娘嚇了個半死。一細聽,竟然是從隔壁房子傳出來的,你哥的房子。原來那晚你大哥又不對勁了,在村里游蕩,看見我出來了,抱著什么,就一路跟著我……當時把我氣得,順手拿起掛在院墻上的馬鞭子就狠抽你大哥。我把自家生病的娃娃扔了,是造孽的事,是天打雷轟的事,他竟然給抱回來了,這是……這是……我抽打他,他也不躲,還指著我說我壞,扔他妹妹。
爹說,不是你跟你大哥親,是你大哥從那以后就不離開你了,老是把你抱在懷里不丟手,怕我再扔了你。爹又說,你不要怨爹,爹也是沒辦法的事……
我說我不怨你,我大哥把我從死里拉回來,我卻不能把我大哥喊醒來。我搖著喊著,大哥依舊傻傻地睡在那里,大哥從來不會那樣的,他最最敏感的就是我,他轉(zhuǎn)個身看不見我都要喊幾聲直到我答應。
記憶里,大哥總是抱著我或牽著我的手到處找吃的。
溝里能吃的東西真多。
紫色的橢圓形的野果子,零零散散一個一個連成串,吃起來酸酸甜甜很是過癮。大哥讓我嘴巴張大,一粒一拉喂給我,我吃得滿嘴流汁,他看得滿臉歡喜。
有一種像草莓表面一樣,由極小極小的鮮紅的顆粒攢在一起,摘時要極為小心,常常一觸即破,幾乎不用咀嚼,入口即化,很酸很酸??晌遗滤?,就一把一把塞進大哥嘴里,還要大哥必須吞下去??粗蟾缢岬眠谘肋肿?,我開心得拍著巴掌直跳。
圓圓胖胖如紡錘狀的是“驢奶奶”,瘦瘦長長的叫“羊奶奶”,名字是不好聽,可是去皮后嚼起來既筋道又甘甜。也是我的,只有我吃不完了,才分給大哥。
地下挖出來的根莖味道大多也不錯。有時為了挖出完整的根莖,大哥才不會顧及什么干凈不干凈,或蹲或跪或干脆直接趴在地上,是忘記一切的專注與執(zhí)著。挖出來在衣袖上擦干凈后,他先嘗一點,沒事,才叫我吃,——那時經(jīng)常有吃錯東西中毒的事情發(fā)生。
大哥為了我的饞嘴偷過果園里的蘋果,他又不麻利,總是被逮住,被罵過也被打過,他才不在乎,只要我吃著高興。
大哥也帶著我去別的村子看電影。那時一年半載才能看一場電影,附近很多村子的人都會趕去看。人山人海,他就一直抱著我。胳膊稍微有點下沉,我就扳著他的頭搖晃著喊“看不見了,看不見了”,他就又抱高了。有時他也會把我架在脖子上??赐觌娪熬屠Я?,走不動了,大哥就會把我背回來。
大哥去哪里都領(lǐng)著我,抱著,牽著,總是樂呵呵地。
記得黃河修堤壩時,村支書來到我家,給爹說:讓你家憨憨去吧,在家又干不了啥,出去還能混點工分,吃得還是白面饃饃,吃飯也解決了。
大哥說啥也不去,往后撅。村支書問,咋不去,想偷懶?
大哥指著爹說,我去了他就把我妹子扔了,我不去。
爹說他當時恨不得抽大哥幾巴掌,當著外人的面咋能揭家里人的短?可沒辦法,又不能明里罵大哥,怕丟人。爹就笑著給大哥保證,你走,沒人扔你妹子,誰敢?
大哥這才放心了,走時他抱著我說,哥給你拿白面饃饃去,你在家好好等著哥。
我一直記著等大哥回來的情形——
天天趴在大門口的石頭上等,等著等著,就睡著了。睡醒了,眼前還是沒有大哥,就跑回家哭著鬧著,盡管依舊沒人搭理。
娘搖著頭戳著我的腦門說,你真是沒救了,除了傻等,就是哭呀鬧呀,懶得理你。
有一次我既餓又無聊,抓了一個土疙瘩試探著咬了點,嗨——,不苦,不酸,不辣,就嚼了起來,滿嘴是土。正吃著,有人把我抱了起來,回頭一瞅,是大哥!我立馬“哇——”的大哭起來,好像滿心里都是委屈。
大哥趕緊從兜里掏出來一個白面饃饃,我沒接,抱住大哥的手,一口咬上去,咬疼了大哥的手指頭。
那以后,大哥隔兩天就跑回來給我送個白面饃饃,誰都不給,只給我吃,他只是傻呵呵地看著我。
多年后,我才知道從我們村到黃河灘來回近五十里,那饃饃是工地分給他的口糧。為了將自己的口糧給我?guī)Щ貋?,大哥就那樣來回跑著。黃昏,清晨,奔走在路上的大哥,眼前一定是我焦渴地等他的面孔吧?
記憶里,和我在一起的大哥,腦子從沒出過問題,一直很清爽的。可是,他怎么就會在雨后的一堵土墻下歇息,怎么會一歇息就睡著了,直到被血淋淋地刨出來。
我得感謝爹。大哥出事后,爹說得叫我回來,我再忙再關(guān)鍵都得叫我回來,大哥離我心近,我也只親大哥。是四哥趕到縣城的學校接我回家的,那天距離高考只有12天。
大哥已經(jīng)被擦洗干凈安置在了炕上,我第一次見到臉上沒有笑容的他。我搖著推著他的身子,他竟然沒有一點反應,他竟然敢沒有一點反應,他竟然敢不搭理我?往日里,只要瞥見我一個小小的眼神,微微皺起的眉頭,他都會趕緊過來問我啥事哄我開心。
我使勁地搖晃著他拍打著他,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裝睡?你怎么可以不顧及我的感受?你怎么可以惹我不開心害我傷心?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對你說,只想對你說,卻還沒來得及說出。
我想告訴你的是,在很早以前,我知道了“憨憨”是啥意思時,已經(jīng)在心里將你當做爹娘一樣要照顧一生。我想告訴你的是,今年九月以后,我將帶著你送我自己走進某個城市的大學,讓從沒上過學的你看看大學。我想告訴你的是,我不怕人笑話,一定會讓你在我的“花車”前“壓馬”,我的孩子一定會甜甜地喊你“大舅舅”……
我想對你說的話很多很多,可終究一句也沒說出。
27年了,大哥,你在那邊還好吧?我常摩挲著你留下的少得可憐的幾張相片,黯然神傷。我知道,這一定不是你所希望的,當我想咧嘴笑時,卻滑下了淚水……


